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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若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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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对徵】裂音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宫门之人莫不君子,君子礼乐莫过于琴瑟。琴是万乐之长,人君德化,地位至高者才有的德誉。但商宫铸兵,角宫斡旋,徵宫医毒,羽宫统领,宫家的至高是羽宫至高。故而宫门上下,有资格随在执刃身边习琴之人只有一位,羽宫长子宫唤羽。


老执刃自觉对不住自己优秀的次子,每每赠给少主什么,也偷摸给宫尚角送去一份模样相似的。上好的梧桐木给宫唤羽做了琴,余下边角料还不够一只笛子,老执刃做主砍了后院的百年杉,七凿八凿也做出了模样。琴送到宫尚角手里,他摸一摸琴额上刻的凤鸟,錾金的纹路里却少了一只羽翼。


老执刃送来的东西,是仿得像的,但高低总会有些不同,免落人口舌。宫尚角描着那纹路,想自己这位长兄的琴上大抵是完整的凤鸟。凤鸟双翼,折了一只,就飞不起来了。他从来也没有怨言,只是想着觉得好笑。宫门人都知晓,宫二先生弹的琴才是最好的,枕山对月,能召来凤鸟。当初三域试炼,宫尚角先扶着竹剑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等着的长老们,执刃,都鸦雀无声。在那片无声的雪地里,他的一只翼已折了。


“铮”地一声。


宫远徵凑过来拨那琴弦。他大清早便过来角宫,一会儿说要和哥哥一道用早膳,一会儿说看哥哥近来睡眠不佳,送点儿香膏,摸一摸怀里却什么也没有,又说来时太急忘记带了。宫尚角看着他笑,他那些借口找了千百遍,仍是一个愿意听,一个愿意说。


这会儿,宫远徵拨那琴弦。他打小钻研药理,一门心思埋在徵宫,礼乐是学得少了。统共也就会些胡乱吹的笛子。琴音清冽,他就多拨了拨,七根弦里他只拨两根,角,徵。他抬头看哥哥,但宫尚角正望着别的什么地方,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一同来的还有母亲的陪侍嬷嬷。近来天气渐冷,茗雾姬为他们兄弟俩缝了狐裘,只吩咐送到角宫,嬷嬷到来一看,徵公子果然也在。


角公子试一试音罢,执刃送来的,该是顶好的东西。嬷嬷笑道。


这时候宫尚角才回过神,坐直身子,理一理袍袖。他弹起琴来,终于卸下“事不关己”的冷清模样,凝神望着琴弦的时候,好像身前长出溪流,而弦音是白雾,裹着潺潺的水波向天地尽头流淌。然后琴音渐重,琴势更急,入万壑松起万叠浪,一重一重就要漫上天际垂落的云脚。那片云里住着凤凰。


嗡——


忽然间声如裂帛。


宫尚角望着那根断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宫远徵先反应过来,撇着眉就要冷笑:我说执刃怎么这么好心,送来的是一把坏琴。


不可胡说。


仰头对上宫尚角的眼睛,少年又忿忿地坐回去。


许是角公子方才走神,心里想着别的事了。琴是最有灵性的,觉出公子心有旁骛,就做个警示——


嬷嬷说的才不对!宫远徵道。我自小背书,先生同我说,凡做什么事,用了心,也要心意与之相通才能成事。哥哥弹坏了弦,哪里是哥哥的过错?是这琴不与哥哥心意相通,应当另选一把才是。


嬷嬷捂嘴轻笑。徵公子所说,不像是选琴,倒像是选新娘子。


新娘子……怎么选?


宫远徵还未及弱冠,平日药学毒理读了不少,却不怎么通人事,尤其是男女之事。这下他有些窘迫了,转头望哥哥,宫尚角却但笑不语。


新娘子,自是日日陪伴,日日敬慕着角公子,与公子心意相通的。


宫远徵“咦”了一声。他看一看宫尚角,又看一看自己,不留神嘴便快了一步,问,那不就是我么。


宫尚角笑够了,摸了摸他的头。手还没放下来,又被宫远徵攥住了。少年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眼尾已微微向上翘了,假以时日当和自己一样。这样想着,却听他说的是,哥哥,日后你找新娘子,要先告诉我。


嬷嬷也笑够了,正色道,徵公子还是先叫执刃少操些心才是。手上的伤还没好全,总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她想到了什么,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瓶金疮药,搁在桌上,说是夫人给徵公子的。


这时候,宫尚角才意识到,攥着自己的那只手掌是滚烫的。他一下变了神色,把那只险些收回去的手又捉住,展开。掌心的红痕已肿了一半,虬结狰狞,再骇人不过。这下轮到宫远徵笑了,他说哥哥你不瞧我是管哪个宫的,这点小伤,随便抓些药敷了就好。


但宫尚角没有放手,他轻轻抚上那些红痕,手指就沿着它扭曲的脉络一直划进宫远徵掌心。划到痛处,少年瑟缩一下,不知真假地哎哟两声,脸上却仍是带着笑的。但他仰脸对上宫尚角含着怒意的眼眸。


说来也巧,那日之后,宫尚角便不再弹琴了。




老执刃一生最疼他几个孩子。才有宫紫商、宫唤羽与宫二的时候,从未对他们动过粗。也是后来有宫子羽这个反面例子在先,大抵是怕幺儿跟着他学坏,待宫远徵的时候就严厉了太多。但说来严厉,大多也不过是罚一罚抄书、思过,再严重了,家法伺候,也只是用戒尺打人手心。


相似的伤,前些年宫尚角也见过一回。


那是一个雪天了,一年里最末的时节。宫尚角走入徵宫的时候,四下里没有人烟。月色流淌,黑暗中只能勉强判断出宫远徵躺在床榻上的轮廓,也不知是真的睡了没有。宫尚角走过去,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从被褥里牵出弟弟的手,滚烫,炽热。白日里执刃的怒火如有实体,便都在眼前的这只手掌点燃。


宫尚角早猜到弟弟赌气,没有涂药膏,明明身畔环拥那么多奇草灵药,偏要同自己的父亲犯倔。他叹一口气,从怀里摸出宫远徵给自己的疮药,一点一点沿着红肿的脉络涂上去,划到掌心的时候少年身子忽然一颤。十指连心,哥哥的手划进心里,心就发痒。这件事,很多年以后宫远徵才懂。


涂完了药,宫尚角站起身,悄悄地就要走了。


他的手被人握住。黑暗里看不清模样,月亮却照进少年郎明亮的眼睛。


哥哥若是想走,要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断才行。


把宫远徵的手指掰开而不伤他,教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子,宫尚角自然有的是。


可他不舍得。


他在黑暗里握住那双手,掌心狰狞的伤痕好像还突突地跳着。那些黏腻的药膏,把他们的手掌连在一起了,轻易无法分开。宫尚角只好坐下来,坐在床榻边,为弟弟掖一掖被角。


长了记性,以后莫要再去羽宫惹事了,听到没有?


哥哥,不是我——是他们心肠狠毒!如果不是他们,哥你怎么会要离开宫家!提起这事,宫远徵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手上力道也加重了,好像只要紧紧握住这只手,哥哥就永远不会离去那样。


远徵弟弟,你忘了,我是角宫人,本就是要为家族生意奔走,在外斡旋的。这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宫尚角轻轻地笑了。他说不出来别的话,只是摸了摸宫远徵的头,问他,手上的伤,还疼吗?


哥哥为我吹一支曲子,我就不疼了。少年翻了个身,一骨碌坐起来,从枕边摸出一管竹笛。宫尚角瞧着他,只觉是自己中了圈套。但他抚着这只笛管,暗里标记的纹路原是自己刻下的,是他亲手做来赠给宫远徵的笛子。是这一支。


你握着我的手,我就没法吹了。最后,宫尚角说。




但年轻的宫远徵自然不是听话的料。饶是当夜将尽之时,宫尚角好说歹说了半天,叫他在宫家好生待着,不日来山门接自己便是。他日车马列队,步出宫门,忙得焦头烂额的宫二先生并不知道自己这位浑弟弟将要自作主张地干些什么。


或者说,直到当晚在山脚鹿城大宴宾客,以宫家新任代理人身份向四方敬酒,却看见随队小厮里那双熟悉的眼眸之前,宫尚角都以为,山门前弟弟没来送行自己,只是仍在赌气。


掌心的酒杯一下就打翻了。旁人还不明所以着,就看见这位宫二先生扯着一位小厮的手飞身跳下酒楼。


你怎么跑来了?!外面到处都可能有无锋的刺客,你不要命了?现在、马上,跟我回家!


好在鹿城离宫家尚不算遥远,攀一座山,淌一条河,到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总有法子能赶回去。


但那一日是人间的上元节。


满城欢喜,灯火联翩。他们才向前走了几步,便拥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脱不开身了。向前向后的水流都那样汹涌,连系他们的只剩下一双手。宫远徵能感受到哥哥温热的掌心,他牵着自己的手那样用力。这时候,琵琶声忽然响起来了,像水波,像海浪,像银盘上溅落的珠玉,裹挟着他们茫茫地向前行走。前路有女子们在跳舞,裙摆翩跹如一朵花开,而男子击鼓、敲钟、仰头向苍天吐一条火龙。天地之间顶热闹之事,都汇聚在此时此刻,明月满时。


哥,我们可以悄悄地用暗器开一条路。


嘈嘈切切。


哥,你别担心,我出来没叫他们发现。


续续咂咂。


哥,我可以解释的——


琵琶声停欲语迟。


拥在一处的人潮忽然自发地向四面散去,为这对恰好走入高台正中的兄弟让开一圈。四下里有小娘子拥上前来为他们戴花。宫远徵年轻气盛,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皱着眉就要往旁边躲。走了一步,没走出去,因为宫尚角还定定地站在那里,牵着他的手。


那是宫尚角在外斡旋生意的往事里,一生仅此一次的失手。


因为他借来一匹快马,抛下酒楼里觥筹交错的应酬,要送弟弟回家。


正月里的红灯笼还未取下,宫门灯火不歇。流水上的板桥吱呀吱呀,林里惊起飞鸟。擦着面颊的风是冷的,宫远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埋头缩进领口柔软的毛皮里又是暖和的。那是兄长的大氅。最暖和的还是自己的掌心,宫尚角牵着他的手,跑过曲折蜿蜒的廊道,两边开着梅花,这时节都在雪里白了眉额。


他们手牵着手,一路跑到徵宫里去。




那些俱是少年事了。


很多年以后,当宫远徵用沾了血的手指拨弹陈旧的琴弦,还会想起兄长弹着琴,抬头望他的那个午后。




fin.



写在最后:

很潦草的写作!爱一下骨科。

私设有最后宫家灭门宫二死了,但是宫小三活了下来。标题里的裂音对的是文里三段乐器,古琴,笛子,琵琶。之后或许还会写这个私设下的别的文!

请和我一起爱一下骨科!骨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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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Sep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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