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锁春愁，往事难开口。】

她说，忍这个字，可以拆成刃心两半。锋刃压在心上，却还若无其事，这才是忍。

那时候各宫缩减用度，长春宫晚上只点了一盏油灯，摇曳着明灭的光。她在灯下握住自己的手，宣纸上落下簪花小字。

“璎珞啊，”她总喜欢这样喊，“可本宫要教你的是，宽容。”

“退一步海阔天空。总是斤斤计较，活的不会开心的。”

魏璎珞从前以为，这世上只有关乎姐姐一个人的事能叫她失了理智。可是她算错了，后来皇后昏迷不醒，她一夜夜的跑出辛者库去，子时晚星都睡着，她跪坐在皇后身边，絮絮说些近日的琐事。

皇后的手太冰，魏璎珞便自己握着，护着，指望着给对方一点温度，她就可以笑一笑。魏璎珞喜欢看皇后笑起来的样子，旁人真真假假，唯独皇后的笑，在眼角眉梢都挂着。

“你呀——”

“总不让本宫省心。”

可魏璎珞不敢握的太紧，手上是在辛者库日积月累留下的伤疤，生了许多茧子，不再是一个绣女的手那样柔软。这样的手指，配不上抚摸光滑的丝绸，也配不上攥紧皇后娘娘的手。

“皇后娘娘，您睁眼看看璎珞，璎珞想您了……”她轻轻枕在皇后的手边，望着沉睡的人，蓦地又红了眼眶。

璎珞想您了。

【1】

在魏璎珞心中，曾经除了姐姐，其他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她记得那时候姐姐陪自己放风筝，那样短的线，原本风筝是放不起来的。就像被关在金丝笼里的，天下的女人们，原本是飞不高的。任性，总有一天会被再次抓回笼子。

可姐姐不在乎，姐姐推着自己跑，绕着整个院子。她笑的很开心，明明手里拿着的是飞不起来的风筝。

那是姐妹俩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一定会等姐姐出宫来。”魏璎珞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了。她每一日就在宫门前等着，盼着，手里垂着那只小风筝。她每一日都会问父亲，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她。

可她等来的，是被人污了清白的姐姐，是一尊棺椁，是刺目的指痕，是一整个家族的耻笑。

于是她选择走进宫门，一步一步接近真相。后宫里勾心斗角，魏璎珞将这些都当成是自己走上去的垫脚石。

第一次遇见皇后，是千秋宴。丢失的孔雀羽线，难以完成的凤袍。

和——那个人微笑的模样。

一开始魏璎珞只是庆幸，若真的惹了皇后不快，今后该如何走进长春宫，如何接近嫌疑最大的凶手——富察傅恒。可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直到长春宫挂满白绫举国哀戚的时候。

她突然又惋惜的想起来，第一次见皇后时，竟是如此近乎狼狈的模样。

可富察容音太温柔，不在意这一切。甚至在魏璎珞跪倒在棺椁前哽咽询问的时候，也善解人意的没有应她半个字。

【2】

魏璎珞后来就成了长春宫的宫女。

就像她再之后和皇帝说的那样，长春宫也很大，事情很多。可有明玉、尔晴，一桩桩一件件去做。

她唯一能帮忙的，就是记得那一片茉莉花，雨太大蔽了眼前事物，她扯着油布，总也扯不开。

“我的花……”身后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魏璎珞来不及去请安，来不及去看一眼，可她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如今必是装满了焦急与忧心。

她以为自己是来骗取一份信任的，可谁知道，到底是连自己的忠心与一生都搭了进去。

魏璎珞成了长春宫的红人，皇后总找她说话，明玉也愤愤的跟在后面。皇后手里握着长命锁，静静凝眸在窗外的宫墙上。她总忍不住说起皇帝，一边孩子气的弯了唇，可语调那样苦涩，闻者竟不忍。

明玉也不再恨恨盯着璎珞，站在一旁插了嘴：“那是皇上不懂得珍惜娘娘。”

“住嘴。”皇后瞥了她一眼，装作是若无其事，可手指却握紧了。后宫太大，千娇百媚，母仪天下就意味着佐理国家。不敢奢求自己的夫君，还能像待寻常妻子那样看自己一眼。

魏璎珞忽然心里的某个地方动了一下，抽疼起来。原来皇后娘娘不是高高在上的无情人，她有血有肉，有温柔，有感情。

【3】

皇后教自己练字，教的很认真。

魏璎珞聪明，皇后又是倾囊相授，不久她就学完了四书五经，学完了做人处事的道理。

白天魏璎珞要在长春宫做活，到了晚上亮一盏灯，皇后在灯下握住她的手，于宣纸上落下来第一笔。

有时候魏璎珞侧头去看她，她便故作严厉，呵斥一声看着字。璎珞便不敢瞧她了，愣愣垂着眼。

后来她入了辛者库，也总会忍不住，在午夜梦回再也睡不着的时候，贪恋心底埋着的那一点点回忆。

窗外是明亮的阳光，窗前站了两个人，皇后抽出帕子来为她拭泪，眉眼里尽是心疼与安慰。

“皇后娘娘就像姐姐一样。”

“皇后娘娘是天上的仙女。”

皇后娘娘是黑暗里最明亮的火光，最无声的雨润，最温柔的一个拥抱，和最不愿忘记的往事。

所以魏璎珞愿意为她筹谋，为她杀人，为她甘心故作冷漠。她愿意三步一叩，叩过六宫殿门，一步一步走回长春宫。

她高声喊着皇后娘娘，绝口不提风雪中刺骨的冷。明玉在屋里都不忍心，踌躇问着，娘娘，给璎珞开门吧？

我从风刀霜剑下走过，一个人支撑疼痛与孤独，这才能平平安安站在这儿，只想再见一面。

“本宫罚你抄一百遍宽容。”

宽容是原谅，忍是韬光养晦。

宽容是选择忘记，选择从此永不再见。忍是这一生曾受过太多苦，落泪过也放弃过，却还装作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装作自己早已遗忘过去。

哪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轻易忘记。

【4】

和皇后的交集太多太杂，如果都要忘记，怕是得抛弃前生。

“旁人都在为本宫高兴，为何璎珞你这样紧张？”

“璎珞啊……”

魏璎珞想，如果皇后娘娘有什么想要的，上天入地她也愿意为皇后取来。可后来她知道了，皇后自始至终，只不过是想要她能幸福。

二十五岁出宫去，遇见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从此一生相守。

璎珞想，真遗憾啊，这个愿望实现不成了。

宫里宫外，从今往后哪还会遇见比皇后更好，自己更喜欢的人。

从长春宫那一日满宫缟素，魏璎珞跪在棺椁前，第一回泣不成声，脱力到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不会幸福了。

“皇后娘娘是天上的仙女。”

她回了天上，在某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时候静静望着自己。富察容音会不会还记得，当初她教导出来，冰雪聪明的小丫头，还会不会在天上悄悄喊她，璎珞啊。

“奴才就是一块顽石，让您费心了。”令妃遥遥望着漫天的星，她拥着回忆在后宫勾心斗角里一步步走下去。最深的宫殿也最冰冷，可她会想起长春宫里点亮的那一盏灯，皇后站在自己身后，含笑嗔着：“你呀——”

她做了一个皇后娘娘还在身边的梦。

【5】

多年后又是某一回秀女入宫。那时紫禁城里的女人，只剩下一个令妃屹立不倒。

她坐在那儿，摆着疏离的笑，身后小宫女手忙脚乱的奉茶。宫外有悄悄的交谈声，好奇的秀女们细声说着闺房话。期间皇帝来过一次，他看上去很疲倦，对魏璎珞笑了笑。

皇帝坐在上首，尊贵又孤寂。再也没有一个雍容大度的女子，拈着串佛珠坐在他身边，不为人知的望着帝王，眼中眷恋满满。

后来皇帝随口推说折子太多，请令妃代为挑选，却也不知是否是又想起了谁。魏璎珞颔首，时光经年终究磨平她的棱角。一直想着一个人，竟也渐渐变得像她。如她宽容而仁慈。

如今一身华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会思念那时候在皇后庇护下任性妄为的自己。

她呷了一口茶，小宫女自得的小声说着：“这可是今年最新上贡的普洱，是皇上疼爱娘娘，早早给您送来。”

魏璎珞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想起来，皇帝最喜欢普洱，还是当年皇后娘娘偷偷告诉自己的。

帝王不会让他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可皇后知道，他的富察容音知道。她当年总告诉自己，奉茶了最好是奉普洱，皇上心里会舒畅些。

是那样爱皇帝的人，每一个喜好，每一个动作，都记得。

恍惚间宫门外走进来一个小丫头，穿的端庄大气，在魏璎珞身前俯身请安，可一抬头时眼中的狡黠灵动藏也藏不住。那一瞬间她如遭雷击，仿佛突然看到了当年皇后瞧见自己的第一眼。

魏璎珞的眼眶有些湿，小丫头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是自己在这么多年深宫浮沉里，终是丢失了的。

“起来吧。”她说，声音平静又温柔，像那一年最好的富察皇后。

当时我聪明过你些，她也远比我温柔。

【6】

皇帝走进延禧宫的时候，魏璎珞尚在练字。他走近了啧啧称赞了几声，如今你写的字也有了她的神韵。

魏璎珞说，皇上谬赞。

“当年她对你评价很高，你知道吗？”皇帝自顾自说着。摸着宣纸上深深浅浅的墨痕，感慨一样。

“你入辛者库的时候，朕去找过她。朕记得问过一句，是否绝不允许朕伤害魏璎珞。”

“你猜她说了什么？”皇帝回眸笑着，语气里尽是怀念。

“……臣妾不知。”

“她说，绝不。”

“那是朕的皇后，第一次顶撞朕。”

魏璎珞曾经一直想要知道，自己在皇后心中算是什么？下人？徒弟？朋友？又或者是……妹妹？

她不知道，答案好像自己记得过，又不记得了。想起来太烦躁的时候皇后总说，去练练字，平静下来。

所以直到魏璎珞成了令妃，也一直一遍遍练着。好像在自己的意识里，一辈子也练不到那个人的千分之一好。

皇帝走了，窗外阳光熹微，好像刚刚没有人来过，没有人说过话。她自己为自己磨墨舔笔，笔尖落在宣纸上，忽然又顿了一下，泪和墨一起在纸上晕开。

忍字，二分刃心。心上压着一把锋刃，还若无其事。不思不忆不曾痛，装作自己从未想念过。

“她是我的希望啊。”